在这个世界里，茧房比广场安全，孤立主义比世界大同安全，撕裂比融合有效，极端口号比中庸之道有效。在这个世界里，对上暗号远比采取行动重要，血统的纯度远比天伦与人性重要。

一、从《葡萄园》到《一战再战》：粉丝导演的“加倍粗暴”改编

美国导演保罗·托马斯·安德森（PTA）是作家托马斯·品钦的铁杆粉丝。早在2014年，他将品钦小说《性本恶》搬上大银幕时，尽显虔敬深情的粉丝心态——精致再现却难脱“可想象的好”。而当他终于将念念不忘的品钦小说《葡萄园》（Vineland）改编为2024年开机的电影《一战再战》（One Battle after Another）时，却有了顿悟：“但凡你要改编，为了能改好，你就只能对这本书加倍粗暴才行。你千万不能下手太温柔。”

这种“加倍粗暴”体现在三重表层改造：其一，片名从关注场域氛围的“葡萄园”改为强调事件行动的“一战再战”；其二，人物设定调整，如小说中“蓝眼睛”的弗瑞尼茜变为黑人女性帕菲迪亚，索伊德换作帕特（后化名鲍勃），联邦检察官布洛克改成洛克乔，女儿普蕾丽对应夏琳（化名薇拉）；其三，时代背景整体搬迁，小说站在1984年回顾1960年代，电影则模糊时间标志，仅以“手机是否普及”划分两个相隔16年的时间段，可理解为1990年代与2010年代，亦可直接挪至当下。

二、模糊与浓缩：构建永恒的抵抗叙事

电影中的主要事件难与真实历史一一对应。品钦在《葡萄园》中以准确伤感的怀旧笔触，书写男女主人公沉湎于1960年代革命、迷幻药和电子乐的岁月，字里行间满是时代烙印的文字游戏——这恰是电影短板。因此PTA选择模糊时代信息，将帕特和帕菲迪亚加入的极左革命组织“法兰西75”，构建成上接美国独立战争与法国大革命传统、下承当下移民冲突、种族矛盾、性别政治的浓缩左翼阵营。

影片开篇的美墨边境移民遣送营地议题、“法兰西75”的性解放姿态、后续的爆炸恐怖袭击，将观众推入既熟悉又陌生、既遥远又切近的时空。正如国外影评所言，“这是一个永恒的抵抗故事”。《一战再战》不仅讲述完整抵抗故事，更展示其循环发生的本质，通过揭示循环达成“永恒”的五味杂陈。

PTA的改编智慧在于，从《葡萄园》中砍掉不适合影像表达的枝蔓，只取内核：“一位退隐山林的前革命者与他的女儿相依为命，过去的阴影卷土重来。故事里还有一个离开的母亲形象。”他让这个结构更有力，每一笔都清晰坚决：母亲因与极右人物洛克乔的扭曲性关系（洛克乔发明“反向强奸”一词）及被捕后背叛组织离去；父亲因组织被爱人出卖、自身孱弱虚无暴露，在酒精毒品与时间中颓废。品钦小说中现实与回忆交织的伤感片段，虽在电影中若隐若现，却渗透在演员迪卡普里奥的表演里，寄托于父亲对女儿难以言喻的情感中。

三、符号困局与亲情破局：追车戏里的身份追问

“女儿究竟是谁的女儿？”这一在小说中悬而未决的问题，在电影中被放大为高潮。极右白人至上组织“圣诞冒险俱乐部”成员洛克乔，为“提纯”人生清除污点，发现与左翼黑人女性帕菲迪亚的关系可能成为漏洞——薇拉若为其女，他将被组织清除。经“滴血认亲”证实亲子关系后，女儿、亲爹、养父及组织杀手展开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”的连环追车，隐喻极左与极右媾和的成果便是美国乃至世界的现状与未来。

PTA对极化势力的嘲讽触及左右、种族、宗教和女权，将打着正义旗号的滥杀、首鼠两端与精神分裂曝晒于沙漠公路。而这场被影评人盛赞的追车戏，核心在于“在乎车里的人”——正如PTA所言：“如果不在乎车里的人，就没人会在乎一场追车戏，对吧？那就只是一堆车而已。”

电影中多数人困在密码、符号、标签与身份里。帕特隐姓埋名成废柴鲍勃的16年，恰是全球化幻象碾碎的过程。当他多年不用的旧手机充上电，面对的是过度编码的世界：对上暗号比行动重要，血统纯度比人性重要。鲍勃想不起“法兰西75”的接头暗号“现在是几点”，正如他未察觉自己早已悖时落伍。直到追车戏最后，面对端枪的女儿，他未理会暗号要求，径直走向她，让亲情融化符号坚冰——“你是谁？”女儿颤抖的追问，既是问父亲，也是问自己，更适合每个角落的每个人。

四、温情与希望：荒诞世界的制衡力量

《一战再战》中“怼天怼地怼空气”背后的温情与希望，与《葡萄园》一脉相承。评论界曾指出《葡萄园》是品钦“迄今最饱含希望的作品”，拉什迪更敏锐发现其“暗示社区、个性和家庭可作为压迫性时代的制衡力量”。PTA将这股力量具象为墨西哥移民、薇拉的空手道老师瑟吉奥——在满是标签化僵尸人物的世界里，他如灵活自由的风，总能在鲍勃陷入绝境时将其救走。

瑟吉奥教会薇拉“正确的”呼吸，以健康体魄和独立思维对抗荒诞世界。这个人物让人相信，即便身处极左与极右的夹缝，世界仍可能走出一条狭窄却闪烁微茫希望之光的路。我们应该相信PTA或者托马斯·品钦吗？我愿意——不然呢？